前陣子同友人聊天,友人提及家中兩歲的女娃,愛聽寶島歌王洪一峰先生的名曲〈可憐的戀花再會吧〉。
笑談此事之際,俺忽然想起〈安平追想曲〉。
小娃兒要聽〈可憐的戀花再會吧〉,事出有因;俺會想起〈安平追想曲〉,也有跡可循。
朋友說某回坐計程車,聽到一首歌,本來好像是國語歌,但副歌結束前忽然變成〈可憐的戀花再會吧〉當中的旋律和台語歌詞;俺說那大概是〈戀花〉吧?前頭先是兩句〈可憐的戀花再會吧〉,然後轉成新作的國語詞曲,末段再繞回〈可憐的戀花再會吧〉做結。
〈戀花〉由唱片製作人洪敬堯演唱,收錄在 2010 年的《戀花》專輯當中。洪敬堯是洪一峰先生的兒子,也是唱將洪榮宏的弟弟,長期擔任編曲及製作工作,目前有時也會在歌唱選秀節目中看到他當評審。洪一峰先生在 2010 年過世後,洪敬堯從父親的大量舊作中尋找靈感,邀集許多重量級藝人一起演唱,錄製了這張新舊創作共冶一爐的專輯,其中〈戀花〉一曲,便脫胎自〈可憐的戀花再會吧〉這首歌。
回家後找了鏈結寄給朋友,確認小娃兒的確是因為聽了這首曲子才對洪一峰先生產生興趣;俺開玩笑同朋友說那要不要把俺手頭洪一峰先生的唱片都拿去試試?說不定小娃兒會就此愛上老台語歌?
小女娃喜歡聽〈可憐的戀花再會吧〉的原因是〈戀花〉,而俺想起〈安平追想曲〉的原因,則是〈金小姐〉。
《金小姐》是稻草人舞團 2012 年台語創作音樂舞蹈劇場的戲碼,六月份演出;俺無緣親見這場表演,倒是先在網路上聽了由謝銘祐創作的同名插曲〈金小姐〉,也因此知道:原來〈金小姐〉一曲當中的女主角金小姐,指的正是〈安平追想曲〉裡的那位金小姐。
〈安平追想曲〉創作於 1951 年,當時台南的作曲家許石先生譜了一首曲子,想要找填詞家搭配,經人介紹,聯絡上了台北的陳達儒先生。陳達儒先生住在艋舺一帶,是個寫詞的好手,接下委託後過了一陣子,陪妻子回台南娘家時,無意間聽到「安平金小姐」的傳說,於是依著傳說內容,寫下了〈安平追想曲〉的歌詞。
金小姐並不姓金,之所以被稱為「金小姐」,乃因她是個混血兒,一頭金髮,與大多數台灣百姓不同。「安平金小姐」的傳說,提及十九世紀時,安平地區因天津條約之故開港通商,一名台灣女子愛上外國商船裡荷蘭籍的船醫,生下一個金髮女孩。荷籍船醫在隨船離港後便音訊全無,金髮女孩被稱為「金小姐」,長大之後也愛上了一個外籍男子,但愛人與她未曾謀面的父親一樣,在離港後便失去了消息。
〈安平追想曲〉正式發表後十分受到歡迎,一是因為許石先生採用了小步舞曲的三拍節奏,曲式較當時常見的流行旋律不同,二是因為陳達儒先生填的歌詞,乍看講的是「女子苦等出海的情郎」這種常見的情境,但巧妙地在其中提到了與故事相關的元素,讓歌詞顯得獨樹一幟。
金小姐的故事具有許多不同的切入面向:在保守社會裡與外來者相戀的不被諒解、混血兒以及私生女所承受的異樣眼光、母女相似的悲戀命運、不知是薄情亦或已遭遇不幸的海上男子,以及時代的衝擊、文化的傾軋等等。
在 Youtube 上可以找到兩個〈金小姐〉一曲的現場版本,皆由謝銘祐擔任吉他伴奏,一個版本由 F. I. R. 樂團的主唱 Faye 演唱,另一個版本則由第 23 屆金曲獎最佳新人獎入圍者吳南穎 Fiona 演出。這首曲子幽婉惆悵,女聲輕輕唱出曲末的「纏」與「伊」時,帶出混紡著憂愁、埋怨、痴戀以及難以割捨的情愫。
吳南穎演唱〈金小姐〉(照片提供:徐小三)
俺一面聽歌,一面揣想:從這個故事取材的《金小姐》一劇,會從哪個角度來看這則傳說?是歷史的、文化的、哀傷的,或者將金小姐母女的際遇視為某種美好的剎那、某種稍縱即逝的火花?再者,謝銘祐是台南在地的創作者,對這個傳說應該很熟悉,有他的加入,這戲會呈現出哪種面貌?
過了幾天,在友人的飛車協助下,俺拿到了《金小姐》一劇完整的音樂創作唱片。
這張唱片裡有六首曲子,皆由謝銘祐作曲填詞,吳南穎負責女聲演唱,有的曲子帶著淡愁,有的曲子卻溢著甜美。〈金小姐〉的錄音室版本少了現場的雜音,聽起來更有韻味,大小調的轉換與情緒的扣合更為明顯;〈無影無跡〉及〈這條彎彎曲曲的路〉兩軌沒有歌詞,以吉他伴奏配合人聲吟唱或口白,用不同角色的唸白講述思念與等候的心情;〈鑼聲〉及〈時間搖啊搖〉兩軌,則聚焦在等待情境裡的不同元素,唱出百轉千折的心事。
最後一首〈彼一日〉,曲調十分令人意外地轉為輕快甜蜜。
思念很苦,但這是愛情的必要成份之一。愛情的甜,會讓思念顯得份外苦澀,但思念的苦,也會讓愛情裡的甜更顯得珍貴、美好,值得用盡一生呵護守候。這首曲子的安排,讓《金小姐》專輯顯得圓融,完整地描寫了愛情的各種滋味。
〈可憐的戀花再會吧〉是六○年代的創作,隔了半世紀,出現〈戀花〉這個版本;安平金小姐的故事發生在十九世紀末葉,到了廿世紀的五○年代,被寫成〈安平追想曲〉,再過六十餘年,我們聽到了〈金小姐〉。相同的主題,在不同的時代裡,以不同的方式被講述,讓不同的閱聽者持續感動,不論是朋友的兩歲小娃兒,還是如俺之輩的大叔。
這是好作品無可取代的力量;也是創作者與表演者真正的價值。